鸟与名
[日] 唐木顺三 作 陈晓霞 译

去年这个时候,有只青蛙每天必定现身。它从早到晚躲在水槽边的醉蝶花荫下,寂然不动,只管打坐,可今年却不见它的身影。几天前,我瞥见一只身形颜色都相近的小青蛙从水中探出脑袋来,随即遁走不见。今年六七月遭遇凉夏,甚至有饥荒的危险。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,醉蝶花长势不佳,只有一尺多高,勉强生出一簇花,花簇上的花蕾极小,仔细瞧才能看清。醉蝶花荫一小,青蛙的发育也不好,怕是难以再现去年的自然雅趣了。我如是想着,今天又去眺望水槽那头,看到今年新种的菖蒲撒下一小片绿荫。两只小青蛙正伏在绿荫中,相互偎依。那时正值酷暑,它们的呼吸十分急促。这两只青蛙与去年的正巧是同一个品种,但它们还是不谙世事的小蛙,对我没有亲近感。

不过,今年我和一只鸟倒是熟络了起来。水槽附近是用土堆成的堤岸。今年五月,我在堤岸上种下了十棵一列的白桦树。有一只小鸟每天飞来四五次,停在离水槽最近的那棵白桦枝头啼鸣。飞来的时间多少有些前后,可它歇脚的枝头却几乎不变。那是一根从树腰斜长出来的,不及小指粗细的小树枝。

我向当地人打听这小鸟的名字,可他们也不太清楚。此鸟比麻雀稍大,尾巴也略长些,羽毛的颜色倒与麻雀十分相似。它脑袋黑黑,眼睛下面有两条白线,一左一右四条亮眼的白线嵌在黑脑袋上,脖子灰得发白。我想拟写下它的叫声,可这绝非易事。那啼鸣有时听着像“吡啾、吡啾吡”;有时又叫得伤心,像是“呲呲吡、呲呲吡”,还有时听着像“呲呲吡、呲吡”。它每每飞到枝头,会先竖起喙来仰天啼鸣三、四声,接着整理羽毛。有时一下子飞落到一边的杂草丛生里觅食,吃完又飞回枝头,将鸟喙往小树枝上蹭蹭,回味刚落肚的美味。

此鸟从不随群而来,总是孤零零地一只。偶尔遇到两三只麻雀,抱着好奇心飞去附近的枝头。它对麻雀们并没有特别亲热,却也不刻意冷淡,似乎还挺佩服麻雀们发出的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鸣叫声。然而到最后它总会落单。此鸟不太怕生,倒不是说不惧人,只是附近有人影晃悠,它也不会停止鸣叫。每次它来,我便会尽量保持安静。就这样一连二十天,我们渐渐熟络起来。在她停下不叫时,我便笨拙地学着她叫“呲呲吡、呲呲吡”,引她开口。渐渐地,她听到我的模仿后开始回应。不过她的叫声可比“呲呲吡”复杂得多,那曲调难以言表。

此鸟为何而来,为何停在那白桦枝头直着脖子仰天鸣叫?我又是因何缘分听到了她的啼鸣?那鸟为什么总发出那样的叫声,她啼鸣时都在想些什么呢?和一只小鸟熟络起来后,我想了很多。

此文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写的。今天是八月十五日,战败纪念日,这里恰逢盂兰盆节休假的第三天。清晨四点半,我起来到附近散步,只见稻子一齐开始抽穗;昨夜久逢甘露,月见草也缓过神来。我原本担心凉夏影响今年稻谷的收成,看近段时间的晴好天气使稻子的长势有所恢复,不禁喜从心来,回家为自己冲了一杯咖啡。正喝着呢,忽闻黄莺接二连三地鸣唱起来。最近的黄莺,这啼鸣可谓是叫声高妙悠长,曲调百转千回。它们似乎沉醉在自己动听的歌喉中一般。这一带鸟很多,布谷鸟和杜鹃也都会啼鸣。燕子飞来飞去,乌鸦盘旋空中,偶尔能看到老鹰悠然地在天上翱翔,隔壁的荞麦田里还有成群结队的金翅雀。

若飞来白桦枝头的这黑头白纹鸟是只黄莺,我多半只会写下一句黄莺飞来啼鸣,便不再多费笔墨。正因为不知她的名字,我才尽力描绘她的身姿、毛色和叫声,可又无法精准地表达,感到十分焦躁。虽然焦躁,可对不知名动物的好奇心还是驱使我进一步仔细观察、侧耳倾听。若来的是只黄莺,我必定不会如此观察聆听。

为不知名的东西起名,这名字而后在世间通用,想来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或许我们可以说,赐予名字是一种天才的睿智,需要深深的爱意和些许的腼腆。这一带野草很多,草花沐浴在海拔1000米高地的紫外线中,长得格外娇美。桔梗、荻花、夕菅、凤仙花、佩兰、黄花龙芽、石竹、露草、蓼草、竹似草,就连南苜蓿都十分动人。究竟是谁给这些草花起的名字呢,第一个叫出这些名字的是什么样的人呢?桔梗、荻花,这些名字现在已是根深蒂固,很难变更了。

在田边土堆上开着形似曼珠沙华的红花,茎枝笔直,上面开出的花热情似火却有些艳俗。小时候,我们管这种花叫赤箭。来到这里见到它,向当地人询问它的名字。当地人不太肯定地说,这里管它叫赤箭芝。我不禁想到,这花的名字还不够稳固,有些不安定。也许是因为大家对这类虽美却有些俗气的花感情不深吧,所以才没有好好给她起个响亮的名字。

这里还有一种花,茎叶与月见草一模一样,只是花更小一些,看着有些乏味,当地人管它叫星见草。若说月见草是大待宵草,这也许是小待宵草吧。星见草这名字虽有道理,却让人叫不习惯。

此地山景极美。富士、凤凰、甲斐驹、入笠、茅之岳、权现、赤岳、编笠,每座山的名字都不可撼动。山名展示了山貌,而山貌则名符其实。釜物的溪谷,这也是难以动摇的名字。这些名字里能看出历史、生活,甚至是祖先的灵魂。所谓故乡,正是被这些名字稳固不变的山水包围,有着难以撼动的名字与本质的地方。每座山、每片森林、每条河都分别拥有自己的名字,亘古不变。虽说桔梗、荻花也是难以改变的名字,可它们都是普通名词,不论走到哪里,有这种花就便有这个名字。然而,山名与河名却是涵盖了山河各自特有的个性与姿态的鲜活名字。故乡正是一个恒久不变、具有个性和历史、且名符其实的地方。

孩子诞生,为孩子起名。这是一桩难事,却也是必须履行的义务。这是义务也是爱的仪式。过去有赐名父母的说法,我小时候还有。通过给孩子起名,虽然和孩子没有血缘关系,却也成为了他们的父母。得到名字的孩子,不再是这个名字所示之外任何的人。名字即是一段命运。赐予我们命运的是神明亦或是父母,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。起名和被起名所产生的联系,也许比血亲的羁绊更为宿命,或者说更形而上且具有抽象意味。起名正是意味着“此乃世界上独一无二之存在”的意义宣言。

人们也会给自家养的猫狗起名字。夏目漱石的“猫”以“吾辈是猫,名字嘛还没有”开篇。此猫到最后也没有名字,一直自称吾辈。就因为没有起名和被起名的爱意与情分,此猫自始至终保持了自由,充分享受了批判、批评、议论主人的自由。我这辈子只养过一次狗。那是从邻居家领来的柴犬与秋田犬的杂交犬,全身几乎纯白,只有耳朵和后背的两块斑点是褐色。我借梅尔维尔的《白鲸》之名,给它起名叫狄克。虽说名字源自一条巨鲸,可它却没能长得很大,是一条中型犬。它得到了狄克这个名字,失去了对主人说三道四的自由,却得到了我深厚的感情。狄克从不忌讳对他的赐名父母表达他最深的信赖与爱意。这条狗活到十二岁。它死后我再也不想养狗了,因为对它的情感羁绊让我无法承受。

最近,我收到好多朋友寄来的信,告知地址变更。大抵的内容都是住址更名为了某某街三丁目十三门栋十二号。关于随意变更历史悠久的街道名一事,已有各种争论。在一切为了方便的方针下,街道名不断变成数字——故乡丧失竟已进行得如此深入。第三住院大楼四十号病房第三床的患者被剥夺了个性和履历。第六公寓区七栋八号的住户则被夺去了原本的容貌。这种本适用于军队和监狱的无个性、无容貌的普遍化正在切实地推进。它剥夺名字,只给予编号。

距今三十年前,我在千叶县成田的女中教英文和世界史。英文课本上有海伦•凯勒的故事。大概是她七岁时,家庭教师莎莉文老师将海伦带到井边,按着水泵,让海伦一手触摸水,而她则在海伦的另一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水这个词。海伦顿悟到,原来在一只手上流淌的冰冷东西,它的名字叫做水。那之后,她学会了各种事物的名字。海伦•凯勒事后将这一发现称为精神革命。那种感觉大概像是在黑暗中忽然有光射来吧。

世上不存在没有名字的东西。发现事物的名字、给它们冠以名字,事物才能成为具有意义的存在。名字的发现即是意义的发现、个体的发现。这就是精神革命的本质所在吧。

然而今天,剥夺意义的逆行革命正大张旗鼓地推进。物品和人的数字化即是其表征之一。

正因不知最近每天飞来白桦树枝头歇脚的小鸟的名字,我的思绪才会随心所欲地向各处发散。若是知道那鸟的名字,我定是不会燃起好奇心,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。这是黄莺,那是布谷鸟,这是富士山,那是凤凰山。啊,原来如此,思路到此中断。知道名字,却不知那是何物的名字,不知物品的形状和姿态。这才是真正的抽象式、概念式吧。没有直观联想的概念是虚而不实的。